2017年1月24日,新疆塔县联合反恐演习,在演习中,出动80辆各类军用和警用车辆。从北京到乌鲁木齐,从乌鲁木齐到喀什,从喀什到塔县,再从塔县到红其拉甫国门。定位显示,我们走到中国地图大公鸡的尾巴上了。这是一段漫长、眩晕的旅途。吉普车穿过冬天的荒野,碾过雪原,涉过河流。进山的路人烟稀少,偶尔见到一两个穿着民族服饰、牧着牛羊的塔吉克人。眼前的红其拉甫,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陆地口岸,也是新疆与中亚联系的主要内陆通道。雪野阒寂无声,茫茫白色中立着一块鲜亮的红牌子:“中巴人民友谊万岁”。高大的灰色国门对面,就是一块白色的界碑,印着巴基斯坦的国徽,1986年立起来的。除巴基斯坦之外,塔县还与阿富汗、塔吉克斯坦两国相邻,地图勾画出四个国家国境线曲折的轮廓。正值闭关时期,我们造访时红其拉甫没有什么紧张气氛。在国门眺望着其他陌生国度的秘境,只有一片雪原。但红其拉甫边检站的工作人员说,毒品、枪支……高原边境遇到的对于国家安全的挑战,并不比任何地方少。
国门不远处,一座灰色的钢房子大门紧锁。房子里设有车体检查仪,每年夏秋开关时期,所有来往车辆都要在这里接受初检。2015年11月9日晚七点,一辆满载化妆品的小型货车,从巴基斯坦而来,驶入车体检查室。X光机照射下,质地应该完全相同的十多箱化妆品,却呈现出不同的荧光反应。边检人员开箱一看,包装盒里的东西有些异样:白色粉末,散发出酸臭气味,X光机下显影呈浅绿色——一切特征都表明,这是高纯度海洛因。全部拆开,这堆化妆品里藏了1520小袋海洛因,共计76公斤。十天之后,贩毒案再发,30公斤左右同等质地的海洛因,再次在边检大厅被发现。这两起案子,刷新了新疆公安边防总队单次查获毒品最高纪录。这些毒品从“金新月”而来。所谓“金新月”,指的是阿富汗、巴基斯坦、伊朗三国交界处的三不管地带,苍莽山区,因为该地区形状像一轮弯弯的月亮而得名。红其拉甫边检站执勤业务三科副科长梁永飞说,“金新月”生产的海洛因纯度几乎都在90%以上,近年产量更是超过“金三角”,成了一个新的“毒瘤”。自1982年红其拉甫开关以来,毒品生产者从未放弃从这条路线将毒品运入中国。多年下来工作人员总结了一套规律:海洛因一般在阿富汗生产,先从巴阿边境地区深入到巴基斯坦北部地区,把一公斤的整块打散,做成50克一小包。集散分装渗入中国。
有人体夹带的,比如把毒品塞进避孕套里吞下,再比如衣领藏毒、鞋底藏毒。最少时,有人在衣领里藏了20克海洛因,用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搬运毒品。还有货物夹带,比如融化到可乐里、藏进行李箱纸板、工艺品、化妆品里。
早年间,边检站还没有人体X光机,抓人体藏毒是靠经验。梁永飞回忆,那时毒贩常用避孕套藏毒,为了防止避孕套破掉,路上都不吃不喝。由于国门与城市之间路程太远,路上至少耗时两天,人的眼睛会有大量红血丝,口气也会很重。这样的人就很可疑。
一名巴基斯坦旅客入境时,到边检站来要水喝,工作人员抬头一看,此人唇焦口燥,嘴都渴得开裂了,包里却放着一大瓶没开封的可乐,实在蹊跷。让他喝一口,他果断拒绝。工作人员将他控制,将瓶中物沉淀、晾干,大量褐色粉状物出现了——高纯度海洛因。如今毒品从“金新月”入境中国的链条更加隐秘。红其拉甫边检站的一位官兵介绍,毒品从阿富汗到巴基斯坦白沙瓦地区集散,再通过红其拉甫进入喀什,从喀什走公路,到达广东。真正的老板只有两个,卖方在巴基斯坦,买方在广州,中间每个步骤的负责人都不清楚上线是谁,他们在黑话中被称为“骡子”。在边境,毒品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。边境线上的人们都熟悉一个词,叫“以毒养恐”——毒品、枪支,往往相伴而生。
在巴基斯坦,有执照就可以持有枪支。从红其拉甫出境,到巴基斯坦北部地区的首府吉尔吉特有270公里的路程。这里就有许多家枪店。就算没有执照,黑市上枪支也很容易购买。另一邻国阿富汗,枪支更是唾手可得。
红其拉甫边检站曾查获多起中国旅客携带枪支入境的案子。除了携带常规的手枪、子弹之外,还有旅客曾带过间谍使用的钢笔式手枪。这种手枪看起来是一支钢笔模样,只能装一发子弹。梁永飞介绍,它的有效射程不过五米,常用来自杀或暗杀。
如今在国内黑市上,一把枪的价格叫得很高,不乏旅客想带入境转卖;但也有可能旅客本身就是涉黑团伙,买来自用。近年,随着X光机的普及,带枪入境基本成了不太可能的事情。只要扫描出有零件像枪的形状,肉眼一眼就看出来。“你就算是把枪吞进去,我们也能找出来。”地处南疆,反恐一线,红其拉甫需要注意检查的另一重要物品就是涉恐的音像制品。梁永飞告诉新京报记者,边检站查获的音像制品,一般都是在国外制作,被人试图带入疆内传播。
边境的另一活跃因素是边民。即往来两国贩运货物的游商。他们长期往返中巴之间,把巴基斯坦的化妆品、工艺品、坚果等物卖给中国的商店,他们的工艺品很受喀什维吾尔族居民的青睐。出境时,他们再把中国的廉价生活用品送入巴基斯坦,赚取差价。每次出入境,每人能免税携带40公斤货物,其中的利润蔚为可观。因此,从事这类生意的有好几百人。人一多,不可控的因素就多了。此前出现过不少冒充边民进行贩毒、走私的状况。
如何判断此人是否为边民,也有一套逻辑。边民的特征是,往来两国的记录多,运货的种类固定,对两国语言的掌握程度高。一旦遇到自称边民的旅客,却货物很少,语言不通,这样的人入境的真正目的,就会引起边检人员的怀疑。
无论边境多少暗涌变幻,雪山下的塔县,仍然是个安宁的小县城。边防官兵们都说,塔县是整个喀什治安最好的县,公安局好几年都没有抓过一个塔吉克人,而这要感谢他们谦和、善良的天性。塔县人口不过四万,大部分都是塔吉克族,大街上男子都是戴圆形高统帽、穿皮靴,女子都围纱巾、穿裙子。黒褐头发,薄唇高鼻,他们的面容是欧罗巴人种的特征。塔县人以畜牧业为主,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。春天,播种一些耐寒作物,如青稞。青稞会酿成酒,做成馕,出现在他们生活的很多个细节中。初夏,人们赶着牛羊到高山草原放牧。秋后下山,转场,到更温暖的牧场去。隆冬时节,塔县大部分的路已被淹没脚背的积雪覆盖。当积雪在阳光下闪耀的时候,牛羊把脸庞深埋进雪里,仔细地啃食着残存的一点野草。海拔7509米的慕士塔格峰矗立在塔县北部,庄严温柔。千百年来,塔吉克人就生活下这山脚下,称自己为雪山的子民。他们的另一图腾是鹰。在塔县县城的广场上,立起了一座鹰的雕像。据当地人介绍,他们将鹰视为百禽之首,是忠诚、仁慈和勇敢的象征,而塔吉克人是鹰的传人。在大街上,我们看到,塔吉克人相遇时会互相行礼。两个男子相见,先是握手,然后同时举起握着的手互吻对方的手背。不同辈分的人见面,长辈亲吻小辈的额头,小辈亲吻长辈的手心。当地为他们建起了明黄色的新平房,但搬家之后,他们依然遵从塔吉克牧民的古老的生活方式,在新房子外面,用石块和草皮堆砌围墙,糊上黄泥,筑成院落,为牛羊圈一块栖息之地。新房与小汽车,柴草堆与青稞馕,正代表着现代化的变化与西昆仑的山水,它们互不打扰,和谐共存,千百年来犹如是。